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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为什么要活下去?——海德格尔的两种方案

慧田哲学 2024-0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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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孙周兴教授于2011年11月28日晚上7点在西安交通大学人文学院的演讲,后收录至《一只革命的手》商务印书馆 2017


很高兴到西安交通大学来,感谢交大聘我为兼职教授,这大概是意味着我以后经常可以来交大了;感谢老朋友李建群教授和张再林教授的邀请。张再林教授是特地从外地赶回来与我相聚的。而且,他未经我同意,就为我规定了今晚演讲的题目,说是“海德格尔哲学漫谈”。

其实呢,我目前的主要工作重点不再是海德格尔,而是尼采了。我目前在主编《尼采著作全集》(已完成了14卷中的5卷),并且在写一本关于尼采的书。我开过玩笑说,在中国做海德格尔哲学是相当危险的,这不,已经有3位做海德格尔的中国学者跳楼了,他们都选择了跳楼,两位在北京跳的,一位在杭州跳的,而且原因不明。这是十分令人遗憾和痛心的。按说,做哲学就是“练习死亡”,但不是要练跳楼,而是要练到不想跳楼的境界,现在做海德格尔总是跳楼,事情就有点不妙了。于是几年前,为安全起见,我就开始做尼采了。我心想,做尼采嘛,虽然有发疯的可能性,但人终归是活着的。

然而,由于习惯的原因,也或者是喜欢的原因,海德格尔我还是在做一点的。今年夏天我在德国把海德格尔《哲学论稿(从本有而来)》这本20世纪最神秘的书译完了,明年春天可以出版。这本书被认为是海德格尔最重要的两本书之一,折腾了我五六年了。另外最近,商务印书馆让我来主编《海德格尔文集》,不是全集,而是30卷的选集。中国人懒,这方面的工作在国际上没有地位,实在是可以惭愧的。于是,你们看,我又被套住了。

以上是我目前工作的两块,但还有第三块,是艺术哲学。为了接近艺术,我一直在中国美术学院做兼职教授,最近两天也跟西安美术学院的一些艺术家在一起玩。总的感觉是,跟艺术家在一起,比跟哲学家在一起要好玩些。于是我正在做一套书,叫“未来艺术丛书”,主要是造型艺术的理论探讨,准备明年开始推出。

这是我在做的事,一共三块,是尼采哲学、海德格尔哲学、艺术哲学,向大家汇报一下,以便大家了解我。

昨晚我在想,张再林教授是想考验我,让我“漫谈”——你做海德格尔这么多年,还漫谈不了么?于是我今晚只好漫谈了。那么怎么个谈法?一般人听说我做海德格尔的,就会问:这位海德格尔到底做了些什么呀?做得怎么样?跟我们有啥关系呢?能不能用人听得懂的话跟我们说说?——我想这就是“漫谈”了。

海德格尔到底做了些什么?如果我说这事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你们自己去看书吧,这是混蛋话,做人不好这样说话的。都说海德格尔想的是“存在”问题,没错,但那是个什么问题啊?跟我们相干么?有关存在问题,我们首先会关注人的存在,这是自然的。但人的存在是什么状况呢?且先让我们来听听尼采讲的一个希腊神话故事。

话说酒神狄奥尼索斯的老师和朋友昔勒尼,受到一位国王的逼问,一定要他说出人最好的事是什么。昔勒尼没办法,只好说:对人来说,最好的事你已经得不到了,就是“不要出生”;次好的事呢,你是可以做到的,就是“快快死掉”——此事你可以做到,但你是不愿意做的。昔勒尼没说最坏的事,但你们已经看得出来,显然是“活着”。人生苦短,人生本苦,终归虚无,我们为什么要活下去?给个理由嘛!于是,人类就创造了文化。艺术、哲学、宗教等,都是用来解答这道难题的。

海德格尔也是在重解这道题。为何要重解?当然是因为前面的解决方案都有问题。就希腊来说,尼采认为,希腊人提供了两种错误和不当的方案,一是艺术,造出许多神话来,而又把诸神弄得跟我们人一样,于是,人就获得了满足,以为自己跟神一样了,显然属于自欺。二是从苏格拉底开始,发展了科学乐观主义的解释方案,哲学—科学—理论的解释方案,就是认为人生是可以通过知识方式来论证和解释的,而这种论证和解释首先和主要是因果说明。我为什么到西安来?是因为西安交大人文学院邀请我。但事情哪有这么简单呢?我到西安来,是因为我这次想跟一些艺术家去看黄河;还有,是因为张再林教授是我老朋友,我想找个机会来看看他;还有,我就没理由地想来西安了,我觉得西安好,就是好,就来了,不行么?人生哪里就是一个因果能了断的?

以上两种,一是通过艺术获得解放,二是通过知识获得解放,在尼采看来都不行。尼采的方案我们且不说。我们这里要说海德格尔的方案。
海德格尔其实提供了两种方案,第一种方案,我愿意说它是把人放大的方案,是一个“大人”方案;第二种方案呢,则是把人缩小的方案,是一个“小人”方案。这两者之间区别蛮大的。

我们先说第一种方案,就是前期海德格尔的方案。前期海德格尔做了什么?他把人放大了。怎么放大的?放大到什么地步?当然是说来话长。首先他是接着胡塞尔来说的。胡塞尔说事物的意义不是它本身给出的,也不是我主体给出的,而是由事物所呈现于其中的视域来给出的。

这一点无比重要。海德格尔更进一步,说人(此在)是在一个有着因缘关系的世界境域里烦忙,跟事物打交道,事物才获得了意义。这个想法有意思,但也很危险。海德格尔最后只能说,人的存在(此在)与世界是等值的,此在在,才有世界。

这里有两个有趣的想法。其一是,人通过活动(烦忙与烦神)构成一个整体,甚至可以说人创造了世界。其二是,事物的意义取决于人所创造的世界。这就是把人的存在放大了。放大以后怎么办?还不好办,还是有一个虚无的问题。人的有限性在海氏那里被解为时间性。而时间性是曾在、当前、将来三维构成的整体性。若是按以前的时间观,把时间解为线性的流逝,人就不免悲观。但海氏提供了一种三维循环的整体时间观,况味就好多了。人只要直面死亡(虚无),向死而生(仍旧是“练习死亡”!),面向将来,继承过去,承担当下,则还是能获得自己的整全性的——人看起来就不残缺了。

这套解释在理论上被叫作基础存在学(本体论),说白了就是把存在学的基础设在此在的实存结构上,或者说是以人为本的存在学方案。这套办法怎么样?好不好?不好。一是因为过于主体哲学化(主体主义化),把什么都往人身上推,就会有问题。二是在策略上,仍然没有逃脱苏格拉底的路子,无非是让人直面死亡和虚无。“直面”?说来容易做来难。你去直面直面看?

1930年后,海德格尔想出了第二套解释方案,我愿意把它看作把人缩小的方案。实际上把人缩小并不难。汶川地震时,有一个镇掉到了裂开的地缝里,而这个裂口又封闭起来了,这整个镇就消失了,不知道去哪儿了。这时候我们得承认,人算个什么啊!我以前是学地质的,在地质史的时间概念上,人的历史差不多还是零,可以忽略不计的。但现代人却是极端自负的一群,我们会想,我们就是老大,自然不就是我们所加工的对象吗?

人越来越失去了敬畏感。什么是敬畏?比如:自然观上的谦恭,伦理上的报应。

如果人不大,那么谁大?天大地大神大。只有人是一个要死的东西,是短命鬼。海德格尔要给人重摆位置。首先他是在世界的四个基本元素中,把人设为其中之一个,所谓“天地人神”是也;其次是在人与自然——存在或者“本有”(Ereignis)的关系上,把人设为服从者、响应者、被占有者。这样一来,人怎么存在,人类文化怎么产生出来,都需要有一个重解。比如说到真理,海德格尔就说,真理不是人事,而是天事;说到语言,海德格尔说,根本的语言不是人言,而是天言。若此,则人就被放到了一个较低的、谦卑的位置上了。

这时候,思想或者哲学的焦点问题,就在于怎么让人放下身段,放弃用知识和理论的途径,用虚怀的心态对待事物,对待比人更强大的东西。人的有限性问题自始就被转变为人如何服从神秘、服从存在(本有)的问题。

这当然还是一种神思,虽然它在许多方面已经不同于传统宗教的解释路径。

如果我这样说下来,各位仍旧说难懂,那么,我可以试着用另一种说法。昨天在从陕北回西安的路上,一位艺术家问我,你跟我说说,海德格尔的虚无观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想了想,跟他说,前后期很不相同,在前期,海德格尔差不多认为存在就是虚无,他揭示了三维时间性的虚无结构,认为那就是人生此在的本相;而在后期,海德格尔把虚无问题神秘化了,他说,把虚无看作是存在(语言)的隐蔽运动,是一种否定化、虚无化、不化的运动。这位艺术家说不懂。我说我再简化些,举个例子吧,好比说,我说“这是一棵树”,这是一个简单的陈述,谁都能懂,但我为何能这样说?因为我在说这是一棵树时,已经隐含着说了无数个“不是”——它不是一块石头,不是一个人,不是一只狼,等等。
海德格尔想告诉我们,正是这无数的“不是”、无限的“不”,才让我们脱口而出:这是一棵树。这就告诉我们,是一种隐而不显的力量让我们在一个显白的区域里言说和行动。这种力量就是虚无,也可以说,就是存在/本有本身的运动。

这时候,人就只能以一种响应、接受、期待的方式去参与到存在/本有的隐而不显、亦显亦隐的运动之中。

好吧,我们已经说了海德格尔的两种方案,这两种方案都是希望对人的存在、人的有限性、人怎么承担虚无,提供解释。两种方案有一个共同点,即:都希望离开传统哲学和科学的途径,另辟蹊径,寻找一种非科学、非理论的道路。前一种方案后来被解释为存在主义(实存主义),后一种方案呢,可谓众说纷纭,我愿意把它叫作“后哲学的哲思”,也是“后神学的神思”。它还是开放的、未定型的。它指向未来。它所传达的是科学—技术—工业时代里一种非科学、非理论的思想要求,而首要地,它要求我们对非科学、非理论的解释可能性和解释空间保持开放姿态。在这一点上,我认为海德格尔是成功的。

我就漫谈到此。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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