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普通人的故事

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2486 篇文章

题图：《我们与恶的距离》剧照。

作者：陶陶不绝，资深诺友，医学博士，二娃妈。

机缘巧合，我和一位社区工作的大姐因为一个工作短暂共事了五天。在这五天里，我们聊了很多，从旅游见闻到各自单位的内部消息，从彼此爱吃的食物到对社会新闻的看法，相谈甚欢。我以为她如同我所见到的其他普通人一样，生活平淡而波澜不惊。

不成想，那天晚饭过后，与她的深入对话带给我巨大的冲击。她给我讲了她这大半生的故事。

大姐，1960 年生人，今年 61 岁。家中有一弟弟和一妹妹，还有一老母亲，80 多岁。

父亲死于文革。当年文革动荡期间，一次“事件”之后，父亲失踪了，母亲拽着她和年幼的弟弟、妹妹满北京城找父亲，找了两天两夜，母亲嗓子都喊哑了，最后发现父亲死于动乱之中。

而后，母亲独自拉扯她和弟弟妹妹，含辛茹苦，终于养大成人。

之后她通过招工进入企业，后又辗转进入事业单位工作。因为从小没了父亲，内心非常自卑，她各方面条件都不差，但总觉得比同事矮了一截。在单位工作兢兢业业，勤勤恳恳。

经人介绍，认识了现在的丈夫，结婚后一直和公婆住，因为性格宽容、隐忍，与婆婆相处，偶有冲突，倒也相安无事。

结婚一年后，儿子出生，是个活泼可爱的男孩。

▲ Photo by Fred Moonon Unsplash

她在单位熬过多年，好不容易进到中层。没过两年，因为单位大领导变动，新上任的领导拉帮结派，认为她是上任领导的亲信，就直接免了她的中层职务。她感到委屈、憋闷，但没有去闹，隐忍地继续在单位以普通职员的身份工作。

2002 年，儿子初二，丈夫赌博输掉了 70 万，不敢告诉她全部的金额，只告诉她输了 40 万。她用自己的工资节省再节省，加上之前的积蓄，帮丈夫还清了 40 万欠账。以为事情到此了结，没想到更大的事情在后面。

2006 年，一天丈夫下班回家，面色凝重地找她谈话：“咱们离婚吧。”她诧异：“为什么？出了什么事？”

原来丈夫一直没有戒赌，这次赌出大事了。丈夫不仅将自己开办的小厂变卖了，还欠了 260 万的赌债。260 万，在 2006 年是一笔巨债，按照当时北京的普通人工资水平（5-6万/年），恐怕一辈子也还不上了。她心灰意冷。

当时儿子正读高二，每天家里都有人上门要债，要债的人一坐就是夜里十一二点，儿子也没法好好复习功课。她愁在心里。

一天深夜，在催债的人走之后，她同儿子长谈了一次。她问儿子：“辰辰，你爸出了这么大的事，妈就问你一句，你是愿意和你爸、咱仨一起生活还是愿意咱俩单过？”

儿子含泪回应：“我想和原来一样，咱仨一起过。”

听了儿子的话，她下定决心不离了，要是离了，这个家就散了。

没钱的时候我们常说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她那个时候是一分钱掰成八份花。

与儿子谈完话，她把家里唯一的住处（一个一居室）卖了，卖房子的钱还了一部分赌债，但缺口还很大。

要债人知道了她的单位，频频上单位去堵她要债。单位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了她家里出的这些事。

房子卖了，一家人只能租房子住。幸好租房子住，要债人不知道她们的住址，儿子才得以安静地复习，顺利参加高考。

高考儿子很争气，考了 590 分。为了毕业后能早点赚钱补贴家用，儿子径直填报了离家近的一所市属大学，选了当时好就业的注会专业。

大学四年，儿子每个月的生活费只有 400 元，大学期间几乎没有吃过肉菜。

开始同学们还不理解，经常嘲笑儿子抠门。直到有一天，同宿舍的一个同学看到了儿子的助学金申请单，才明白了他家里的困境。于是这个同学假装自己不爱吃肉，把打回来的肉菜里面的肉，挑出来拨到儿子碗里。

还债的头两年，单位组织出去旅游，要交很少的钱，她也舍不得交。后来有一次，同事实在是心疼她，便帮她交了旅游钱，劝她这次一定要出去一趟，散散心。

她便去了。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她压抑的心情有了些许的缓解。

有一天，出行的大巴车换了一个当地导游，一上车导游就声称他会算命。一车人都没放在心上。

要到景点了，临近下车，导游照例走到车子前面交代注意事项之类。说完，导游指着她，说：“我想给您算一卦”。

她有点疑惑，扭头看其他人，问：“是指我吗？”

“对。就您”。

“我算您现在有难，负债累累。”

她心里一惊，“他怎么知道的！”

“不过您六年之后必将缓解。”导游接着说。

“真的？”她将信将疑。

当晚回到酒店，同事帮她分析，算命导游说得对，六年之后她儿子大学该毕业了，能喘口气了。

债主们照例还来催债，因为怕她本钱都还不上，他们没要利息。

接下来的几年里，因为通货膨胀的原因，工资水平整体上调，她每年的收入增加了不少。丈夫也找了一份工作。终于债越来越少了。

九年之后，债终于还清了。她松了口气，常年紧锁的眉头已经刻出了深深的几道纹路，再也回不去了。

她平静地和我讲述，当年她丈夫出事之后，之所以没有选择和丈夫离婚，除了考虑儿子的感受，她说：“还有一个原因，我当时不忍心看到我公公婆婆伤心。他们原本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几年前出车祸没了。我要是和我丈夫离婚了，这么多的债他一个人怎么还，弄不好他也活不成了。那要是两个儿子都没了，这老两口还怎么活。我是真不忍心，好好的家就这么散了。”

这个婆家的大儿子，是一个特别老实木讷之人。原先在一家事业单位当司机。

后来这位大哥娶了一媳妇，媳妇没有固定工作，人也不安分，嫌大哥当司机挣的少，经常数落大哥的不是。

一开始大哥听着只是笑笑，后来被说的多了，脸上挂不住，就同媳妇发生了争吵，吵了一次又一次，相互之间心有芥蒂。

他们过得并不好，直到女儿的出生，才给这个沉闷的家带来了一丝光亮。

女儿满 2 岁，大哥被媳妇说烦了，便从单位辞了职，进了远郊亲戚的一个工厂当车间管理员。

工厂离家远，大哥一周才回一次家，有时候忙起来半个月才回一次。挣钱比原来多了，但是因为回家少，媳妇又开始抱怨他不顾家。

他不在家的日子，媳妇打牌、会友，一件都没落下。渐渐地，有一些风言风语传出来。

就这样争争吵吵又过了两年多，孩子眼瞅着快到 5 岁了。

一天，媳妇破天荒地带着孩子来工厂找他。大哥满心欢喜，带她们去了工厂旁边最好的馆子吃了一顿好吃的饭。晚饭后媳妇突然提出要分开过，大哥急了，拉着媳妇、孩子要回城里的家。 

那是十月下旬的傍晚，天逐渐黑起来。山路蜿蜒曲折，黑黢黢的让人不安。

路途中他们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媳妇和他摊了牌，“我心里有别人了。”大哥一听，热血直冲脑门，顿时失去了理智，猛地掰了一把方向盘，不料迎面却来了一辆大货车，“咣！”……

就这样，大哥一家三口在车祸中丧生。这场车祸对老两口的打击很大，对他们造成了巨大的伤痛。

后来欠债还完了，大姐一家的生活渐渐好起来。大姐退休之后又被单位返聘。儿子已结婚成家，如今孙子已经一岁了。公公前几年因病去世，她现在与丈夫、妈妈和婆婆四个人一起生活。

听完大姐的人生故事，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人生的考验一道接着一道，大姐用她的勤劳、善良和坚韧，支撑着这个家。人生如戏，愿这位善良的大姐终得福报。

作者写在后面：

我也是一位女性，有时迷茫，有时焦虑，时常陷入家庭生活的一地鸡毛，内心无数次地想要逃离，至今仍在挣扎中。我常常去观察周围的女性，发现她们中的大多数不是传统意义上逆来顺受的贤妻良母，也不是电视剧演的那种只要事业不要家的所谓独立女性， 而是这种兢兢业业做好本职工作、同时在家庭里发挥定海神针作用的普通女性。她们不仅是家庭的，也是社会的稳定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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