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我身在历史何处——船向辽东

飞狐陉 飞狐道
2024-09-15

    按:黄龙元年(229)后,东吴走进新时代,开始实施雄心勃勃的“大航海”方略。大型舰队一路向北,与盘踞辽东的公孙家族相遇,似曾相识的东北亚政治博弈在渤海与黄海间开演。


   吴大帝嘉禾元年(232,魏明帝太和六年)三月某日,江南的梅雨连绵不绝,秦淮河畔愁云惨淡,男女老幼遥望着渐行渐远的的近百艘蒙冲斗舰,久久不愿离去。校尉裴潜刚刚与家人诀别,踏上北上的航程。作为这支舰队的副统帅,他担忧的首先是东海变幻不定的风浪,还来不及考虑辽东军阀公孙渊的凶蛮与狡诈。

辽阳汉壁画墓 棒台子一号墓骈车图


    三年前,割据江东的孙权正式称帝,东吴的外交模式也发生战略性转型。与10年前相比,汉末以来的政治格局悄然嬗变,建安一代的英雄豪杰正在集体退场。孙权前半生最重要的政治对手曹操与刘备已经逝去,他们的继任者,无论是曹睿还是刘禅,都缺乏乱世枭雄的气质。富于春秋、阅尽风云的孙权自觉历史的契机已经到来,逐渐放弃偏安江左、韬光养晦的策略,转为新时代的四方拓展,大国崛起。

    在巩固了吴蜀联盟与交州风土后,孙权开始将目光投向烟波浩渺的大海。230年,将军卫温、诸葛直率领1万甲士海外拓殖,寻找传说中的夷洲与亶洲。卫温的舰队历经一年艰苦航行,也没有找到亶洲,只到达夷洲(20世纪后,中国史家多认为夷洲即台湾岛),抓了几千名土著归来,却因遭遇瘟疫,士卒损耗十之八九。孙权恼羞成怒,不幸的卫温、诸葛直也在朝堂上丢了性命。夷洲之旅无功而返,并没有动摇孙权的信念,反而刺激了这位政治赌徒一意孤行的“大航海”计划。他要让东吴的舰队跨越更遥远的航程,北向辽东,结好与曹魏裂痕初现的公孙家族。

    汉献帝初平元年(190),也就是董卓带领凉州军团进入洛阳那一年。辽东太守公孙度趁乱而起,“雄张海东,威服外夷”,北收扶余;东伐高句丽;西击乌丸;又南渡渤海,设营州刺史;自立为辽东侯,平州牧。至公孙渊上位时,已传至第三代。公孙家族凶悍残忍,反复无常,却并不缺少政治权谋,50余年来,他们以鹰隼般的目光注视着长城内外、大江南北的潮起潮落,利用辽东路途遥远、气候严寒之地利,以鲜卑、乌桓为政治屏障,在烽火岁月中独享平安,左右逢源。

    东吴政权与公孙家族多年来一直有断断续续的商贸交往,以江左相对丰富的物资换取极度缺乏的战马。由于辽东远在天涯,且公孙家族名声恶劣,两个政权间并没有正式的外交往来。当裴潜与将军周贺受命开启“海上之盟”时,他们深知此行吉凶难测,甚至提前给家人留下遗言。


   吴国舰队的航线,大致由长江入海,沿东海及黄海沿岸北行,到达山东半岛,这里当时为公孙家族占领,是他们与中原及南方联络的桥头堡。稍作停留休整后,舰队横渡渤海,先经莱州湾之“三山岛”(今莱州市以北海岛)水上枢纽,再继续北渡,经庙岛群岛海峡,到达辽东郡马石津(今辽宁旅顺口),继续东北行抵达辽东半岛南端之沓津(位于今辽宁省普兰店市)。周贺率领船队停留此处,裴潜则舍舟登陆,沿今天沈阳大连之间古路(或溯大辽河舟行)到达辽东郡治襄平(今辽宁辽阳),这里就是公孙家族的割据中心。   

    裴潜与公孙渊在襄平城内的会晤,史书上未着一字,但显然裴潜不辱使命,驱动公孙渊做出一次政治冒险公孙渊当然知道曹魏政权不可招惹,孙吴政权远水难济,但孙权提供的筹码实在难以拒绝,而大国的地缘政治间永远存在可以利用的缝隙。现在,这道缝隙正在显现。校尉宿舒、郎中令孙综被选派为辽东使节,他们将跟随吴国使团南返建业,称藩孙权。秦淮河畔的一幕此时在襄平城外上演,宿舒与妻儿洒泪而别,江海万里,何日归途?

    在沓津,裴潜重新登上满载战马的舰队,扬帆起航,归心似箭。出使任务基本完成,即将与分别半年多的家人团聚,每艘战船上都喜气洋洋,除了稍有愁容的辽东乘客宿舒、孙综。

    9月某日,船队航行至成山头(今属山东荣成)附近海面,突然飓风大作,浊浪滔天。周贺指挥舰船强行在布满礁石的海岸着陆,但惊恐地发现,可以登陆的地点都被全副武装的将士占据。这支魅影般的守军来自曹魏的精锐部队“青州军”,统帅是威震胡汉的殄夷将军田豫。就在孙吴与辽东暗通款曲之际,曹魏的密探也获得消息,洛阳政府立刻派军东进,要切断孙吴使团的南归之路。田豫被任命为征辽海道总指挥,他准确预估了东吴船队的返程时间,在地势险峻的成山头布下重兵,等待周贺、裴潜投入天罗地网。

   东吴的舰队登陆无门,只能重新驶入奔腾咆哮的大海,一艘又一艘舰船在巨浪中覆没,侥幸漂到岸上的水兵受到曹军阻击,多数人殒命他乡,统帅周贺也被枭首示众。成山头畔,木板漂浮成林,尸身堆积如山,辽东的战马在海水中挣扎嘶鸣。

今日成山头


    裴潜与辽东使节乘坐的舰船,侥幸逃过滔天巨浪,一路向南漂浮,大约一个月后,终于驶进长江口。凛冬初至的早晨,秦淮河畔人头攒动,老者、女人和孩子们瑟瑟发抖。当几条残破舰船出现于江东人视野中时,绝望的恸哭与叫喊响彻云霄,此起彼伏。一年前,卫温的舰队黯然归来,石头城下也曾同样黑云欲摧。

    孙权有些沮丧,但仍怀有一线不易察觉的欣喜。遍体鳞伤、愁云惨淡的裴潜带来晦气,毕竟还带来了公孙渊的使节。战船可以再生产,水军可以再补充;那些哀嚎的孤儿寡母固然无枝可依,但生逢开天辟地的时代,江东子弟难道不该为吴国的崛起做出牺牲吗?

    惊魂未定的宿舒、孙综向孙权敬献貂马,并呈上公孙渊的书信:

  盖闻人臣有去就之分;田饶适齐,乐毅走赵,以不得事主,故保有道之君;陈平、耿况,亦睹时变,卒归于汉,勒名帝籍。伏惟陛下德不再出,时不世遇,是以慺慺怀慕自纳,望远视险,有如近易。诚原神谟蚤定洪业,奋六师之势,收河、洛之地,为圣代宗。天下幸甚!


辽东称藩的“诚意”让孙权心绪大好,成山海难带来的挫折感一扫而光。多年来,孙权一直希冀将辽东纳入朝贡体系,这样就可以模仿汉武帝“断匈奴右臂”之策,在曹魏政权的肋部插入尖刀,从而建立起由东吴主导的国际政治新秩序。第二年正月,孙权颁布诏书:

  今使持节督幽州领青州牧辽东太守燕王,久胁贼虏,隔在一方,虽乃心于国,其路靡缘。今因天命,远遣二使,款诚显露,章表殷勤,朕之得此,何喜如之!虽汤遇伊尹,周获吕望,世祖未定而得河右,方之今日,岂复是过?普天一统,于是定矣。书不云乎,‘一人有庆,兆民赖之’。其大赦天下,与之更始,其明下州郡,咸使闻知。特下燕国,奉宣诏恩,令普天率土备闻斯庆。

 

    举国大庆后,孙权组建了更高规格的使节团,派遣太常张弥、执金吾许晏为正副使,与将军贺达率兵近万人,护送宿舒、孙综归国,同时与公孙家族正式结盟。尽管遭到张昭、顾雍为首的众多江东元老反对,使团还是在这一年三月隆重出港,秦淮河畔又一次涕泣成河。

   作为江左最熟悉辽东情态之人,裴潜再次踏上征途。伫立于蒙冲船头,遥望一川烟草,满城飞絮,他期盼着江南下一个春天快些到来。舰队驶过成山头时,裴潜泪如雨下,为半年前被飓风吞噬的袍泽,也为自己颠沛江海的际遇。

    

   到达沓津后,浩大的使团又一次兵分两路,将军贺达率大军留守船队,裴潜则跟随张弥、许晏,与400余名吏兵北上襄平,携带孙权诏书,封公孙渊为燕王,同时馈赠金玉珍宝和九锡备物。裴潜与中郎将万泰还有另一使命,就是用东吴的货物与辽东交换战马,上次出使所获,多数都损耗于成山海难,运抵江左者寥寥无几。

    然而,东北亚的政治形势正在发生变化。公孙渊称藩江左后,魏明帝立刻派使者到达襄平,送来措辞严厉的公文:

    江南海北有万里之限,辽东君臣无怵惕之患,利则义所不利,贵则义所不贵,此为厌安乐之居,求危亡之祸,贱忠贞之节,重背叛之名。

 

同时,曹魏军队整装待发,分别以田豫和王雄为海陆军统帅,辽东边界暴雨将至。公孙渊需要在大国政治中做出选择,是联合吴国对抗强大的魏国,还是背弃吴国重返曹魏羽翼。这样的选择并不困难,公孙家族向来朝秦暮楚,随时准备着背信弃义,何况已经获得了来自江左的珍宝货物。公孙渊不动声色,继续厚待吴使,同时以巡察为名,将暂住襄平的400余江东人分置辽东各县。史籍记载,使团中的秦旦、张群、杜德等60余人就被送至地广人稀的玄菟郡(郡治约在今辽宁沈阳东部),南距襄平200余里。某天夜里,公孙渊的军队突然包围襄平驿馆,抓捕了孤立无援的孙吴特使,裴潜等人没来得及进行任何反抗,就死于骄兵悍将乱刃之下。在沓津驻守的孙吴船队也遭到辽东大军偷袭,贺达被杀,将士四散奔逃,有的溺亡于大海,有的饿毙于深山,多数则为辽东军俘获,在冰河雪岭、江南旧梦里了却残生。只有流放玄菟的秦张诸人劫后余生,在崎岖山谷间相濡以沫,亡命高句丽。

    孙吴使节的凶讯传至建业,宫廷内外长久回荡着孙权声嘶力竭的咆哮,那个看起来属于他的时代,转瞬间云飞雨散。

 

   裴潜再也没有看到江南的春天,他的躯体被草草埋入坚硬冰冷的黑土地,头颅却出现在曹魏洛阳温暖的宫廷。与他一同示众的,还有江东子弟张弥、许晏、贺达的面孔。


继续滑动看下一个
飞狐道
向上滑动看下一个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