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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路三国 — 何处望神州?

飞狐陉 飞狐道
2024-09-15

按:2021年4月,借助探知游学的平台,我与朋友们开启了“寻路三国——蜀汉风云”之旅。原计划年内完成系列旅途,但时代风云莫测,行程一次次按下暂停键。今年8月末,我对走过蜀道开始感到绝望(有时是羞辱),中止了未完成的所有计划。冬去春来时,我当然会重新出发,在等待春天的日子里,至少可以在笔端重温走过的路。


汉水东流,冲出大巴山与唐河相会,然后骤然南转,划出华丽的U型曲线,向长江疾驰而去。这条U型曲线得天独厚,构筑起过于宽阔的护城河,守卫着烽烟散尽的襄阳城。

游人来到襄阳,规定动作之一是花10元钱登临古城墙。像绝大多数古城一样,建于明洪武年间的城墙并未躲过上世纪狂飙突进的拆城运动,只余临汉门一段供游人打卡,俯瞰涛涛汉水,遥望樊城新貌。

襄阳城临汉门


汉献帝初平四年(193),17岁的诗人王粲,精疲力竭地渡过汉水,与扶老携幼、衣衫褴褛的难民们一同瘫倒在襄阳城前,悲欣交集,不堪回首。

王粲本来不该经历这样的漂泊,仅仅3年前,他还在京城洛阳过着锦衣玉食、裘马轻狂的生活。他出身于山阳郡(今山东济宁一带)名门望族,曾祖王龚、祖父王畅都位至三公,父亲王谦做过权倾朝野的大将军何进的长史,可惜英年早逝。

190年,董卓率领凉州军团的虎狼之兵进入洛阳,挟持汉献帝西狩长安。王粲也随之而来,拜访家族故交——在长安政府炙手可热的一代文宗蔡邕。蔡邕惊异于王粲的早慧,夸张地赞叹这个其貌不扬的少年,并慷慨赠送万卷藏书。王粲就此一飞冲天,名满京华,畅想着顺理成章的远大前程。

一炊之间,黄粱梦醒。长安城内,先是心系汉室的太尉王允蓄势而动,联合吕布的并州军团除掉董卓,蔡邕也受到牵连,冤死狱中;继而董卓部将李傕、郭汜拥兵作乱,王允被杀,吕布败走,汉献帝与王公大臣成为人质;此后,各方“勤王军”纷至沓来,凉州叛军内部也反目成仇,兵连祸结,“长安城空四十余日,强者四散,羸者相食,二三年间,关中无复人迹”。

王粲的青春时代戛然而止,他来不及思考历史的方向,匆匆收拾好行囊,洒泪告别亲朋好友,就加入了绵延不绝的流民队伍。出长安城不远,撞入眼帘的是尸横遍野的帝国屠场,秃鹫与乌鸦在空中盘旋,瘦骨嶙峋的饥民在白骨间择路而亡,一个逃难妇女,将新生婴儿抛弃在杂草间,婴儿嚎哭不止,抽泣的妇女不断回望,但始终没有停下脚步。17岁的王孙公子还无法面对末世真相,只能落荒而逃,将恐怖的记忆化作肝肠寸断的吟唱:

西京乱无象,豺虎方遘患。

复弃中国去,委身适荆蛮。

亲戚对我悲,朋友相追攀。

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

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

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

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

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

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

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


王粲将此诗命名为《七哀诗》,《文选》注解题:“七哀,谓痛而哀,义而哀,感而哀,怨而哀,耳目闻见而哀,叹而哀,鼻酸而哀也”。”

汉帝国的崩溃开启了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移民浪潮,犹如一场核爆炸,人口由中原向四方辐射。根据贺昌群先生研究,“中原人士转徙四方者,大抵可分四个区域:(一)自三辅(关中平原)入汉中、巴蜀,(二)青、徐(山东东部、江苏北部)之人或北走幽、冀,或远赴辽东,(三)或入扬州,或南渡江左,(四)兖、豫(河南南部,山东东部)士庶,或入荆州,南转交趾”。王粲身在三辅,但家在兖州,流徙荆州者,必然有许多乡里故旧,因此“复弃中国去,委身赴荆蛮”。王粲的逃亡路,就是历史上名闻遐迩的武关道。大致由长安东南行,翻越秦岭,进入今商洛地区,或陆路或水路(视季节而定),再经武关(位于今陕西丹凤县)进入南阳盆地,再南行到达江汉平原。这条路里程漫长,前半段山高谷深,供给缺乏;后半段兵戈扰攘,性命堪忧。可以想象,王粲的同路人,许多饿毙于中途,许多湮没于烽火,最终渡过汉水抵达襄阳者,只是一小部分。

在汉帝国绝大多数时候,襄阳及其所在的荆州刺史部都缺乏存在感。这里固然有楚文化的辉煌往昔,但汉武帝后300年间,在中央集权话语的刻意遗忘下,荆州地区已经被重新构造成“华夏边缘”,为宗贼土豪所盘踞。直到汉末政治秩序崩溃后,以今湖北省为核心的荆州地区才赢来又一次文化启蒙。

襄阳博物馆馆藏汉末文物


1993年5月,考古人员在襄阳城东街新华书店建综合楼时发掘出一座大型残砖墓,经专家鉴定,墓主人是汉末首任荆州牧——刘表。

刘表也是山阳郡人,年轻时求学于王粲祖父王畅门下。按照当时说法,刘表是王家“门生故吏”,这是汉末社会颇具感召力的身份认同。在“处士横议”的党人时期,王畅位列“八俊”,刘表位列“八顾”,曾在同一政治旗帜下并肩作战。基于两家深厚的渊源,王粲远赴荆州,应该是期待得到刘表的照顾。

汉献帝初平元年(190),洛阳的冲击波传至荆州,刺史王叡被孙坚所杀,荆州宗族“各阻兵作乱”。作为继任荆州刺史,几乎孤身南下的刘表“单马入宜城”,联合荆襄大族蒯氏与蔡氏,闪电般斩杀55位宗族领袖,迅速控制了荆州政局,并将州治从偏僻的汉寿(今湖南常德)北迁到水陆交通便捷的襄阳。刘表无称霸之心,却有治理之才,“招诱有方,威怀兼洽,其奸猾宿贼更为效用,万里肃清,大小咸悦而服之”,短短几年内,荆州即“年谷独登,兵人差全”。海内分崩之际,荆州反而秩序稳定,吸引众多北方移民南渡汉水。

在这些惊魂未定的移民中,有数以千计来自关西和兖、豫二州的学士,他们都得到刘表妥善安置。刘表还创立学校,支持他们“博求儒术”,“弦歌不辍”,綦母闓、宋忠等大儒撰写五经章句,延续了汉代经学摇摇欲坠的传统。唐长孺先生说,“数以千计的‘学士’”聚集在荆州,使荆州代替洛阳,成为全国的学术中心”。

在襄阳古城正中,有一处新建的三层仿古建筑,名为“昭明台”,以纪念编撰《文选》的梁昭明太子萧统。昭明台现在是襄阳市博物馆所在地,宣教部主任非常热情,很细致地讲解了常设展——襄阳通史陈列。展览设计得很专业,对于我而言,只有一个小遗憾,有关刘表的文字少了些(展品也有局限)。以昭明台作为城市地标及博物馆,襄阳市政府显然在暗示文脉所在,但襄阳文脉,真正的奠基者,当然是早于萧统300余年的刘表。

和同时代多数军阀不同,刘表身上,最显著特征是汉末名士气质。名士喜欢自我标榜,也参与政治权谋,但他们从不怀疑汉儒的价值体系,只是赋予了更多理想主义色彩;他们不想成为皇权的替代者,哪怕在帝国崩溃时,他们想做的,也只是重建统治秩序。他们相信,那个延续了400年的汉室江山及其礼乐文明,在历尽劫波后会浴火重生。王粲抵达荆州的第二年,年近九旬的海内大儒赵岐执意“自乘牛车,南说刘表”,是因为他相信刘表是同道中人,是汉室复兴的希望所系。

汉末的丛林世界显然并不配合名士们的期待,政治理想主义的高调早已经唱完,舞台中心必然让位给功利主义者(如曹操)与虚无主义者(如刘备)。刘表控制荆州20年,一方面延续着“弦歌不辍”的汉儒梦;一方面,又与残破现实不断进行政治妥协(比如与地方大族蔡氏联姻),终于注定了他尴尬的历史角色。对于栖身荆州的士民而言,这20年却是暴风骤雨中短暂的港湾,假如侥幸可以度过漫长的余生(汉末并不常见),他们也不会再遇到另一位“爱人乐士”“无他远志”“从容自保”的州牧。

襄阳古城,昭明台在雨雾中若隐若现


并非每个人在刘表治下都感到幸运,王粲的荆州岁月就总是愁云惨淡。尽管有世家之交,师友之义,他留给刘表的印象却并不美好。史料上解释:“表以粲貌寝而体弱通侻,不甚重也。”大意说王粲形象不佳,而且举止不得体。另一条史料更具体,说王粲身材矮小,又有些肥胖。汉末名士重视个人品貌,比如形容党人领袖郭泰“身长八尺,容貌魁伟”;而刘表“身长八尺余,姿貌温伟”。当短小粗胖的王粲如丧家犬般出现时,美男子刘表似乎无法掩饰心底的轻蔑。

刘表不喜欢王粲,更重要的原因还是文化志趣不同,汉末名士重经学背景,刘表欣赏的,多是宋忠一类硕儒,性情沉深厚重;王粲则是文学青年气质,不拘礼法,放浪形骸,能够与文学家蔡邕意气相投,却很难入老派人物刘表的法眼。汉魏之际,士风正在悄然发生改变,两代人的价值取向出现明显分野。建安三年(197),同时代另一才子祢衡被曹操送到荆州,刘表欣赏其文章,但无法忍受他狷狭骄狂的个性,竟借江夏太守黄祖之手除之后快。

作为同乡世交,刘表对王粲应该有所照顾,但同时将他束之高阁。王粲没有生计之虑,整日无所事事,岁月淹迟,功名不立,忧从中来,不可断绝。所能寄托者,唯酒与诗也:

荆蛮非我乡,何为久滞淫。

方舟泝大江,日暮愁我心。

山冈有余映,岩阿增重阴。

狐狸驰赴穴,飞鸟翔故林。

迅风拂裳袂,白露沾衣襟。

独夜不能寐,摄衣起抚琴。

丝桐感人情,为我发悲音。

羁旅无终极,忧思壮难任。


这首《七哀诗》大致作于他羁旅荆州十年之后。王粲怀才不遇,借酒浇愁,酒后泛舟江上(很可能是汉水),落日、寒江、山川、走兽、飞鸟,宇宙间一切存在物都触动他的忧愁,也陪伴着他的孤独。方东树评王粲诗文,“苍凉悲慨,才力豪健,陈思而下,一人而已。”对于生长于北方都市的王粲而言,荆州典型的南土景观别具一种视觉冲击力,为他的伤感带来崭新的意象,也冲破了汉乐府古朴浑厚的格局。

王粲如何度过漫长而无用的羁旅生涯,是历史记录者不会关注的问题。只能想象, 他是一个孤寂的漂泊者,在烽火暂熄的荆山楚水间从流飘荡,任意东西。

建安九年(204)秋季的一天,他登上后来见证了关羽末路的麦城城楼:

登兹楼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销忧。

览斯宇之所处兮,实显敞而寡仇。

挟清漳之通浦兮,倚曲沮之长洲。

背坟衍之广陆兮,临皋隰之沃流。

北弥陶牧,西接昭丘。

华实蔽野,黍稷盈畴。

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


溽暑退去,田野丰盈,游目骋怀,心旌摇荡。秋日里的荆州风物带来丰富的视觉享受,却无法慰藉天涯游子的乡愁。

王粲怅然离去,在河湖交错、淫雨霏霏的荆襄古道上寻找着归乡之路。麦城楼上沉重的叹息却被定格在文学史上,成为一个经典pose,招引一代代旅人登高怀远,顾影神伤。

在王粲流浪的荆襄道上,邂逅一位神似张翼德的小伙子


汉献帝建安十三年(208)八月,刘表病逝于襄阳,复兴汉室的期待终成泡影,“从容自保”的荆州也危在旦夕。曹操大军压境,荆州各派势力在抵抗与投诚间展开争议,最终蔡氏与蒯氏家族的意见占据上风,继任者刘琮举州降曹。王粲当然也是投诚派,一条史料记载了他对刘琮的谏言。后世史家怀疑其真实性,认为王粲在荆州政府不会有这样大的话语权,但可以肯定的是,众多北来移民归乡的渴望,影响了刘琮的选择。

王粲归乡之旅又延宕了几个月,直到曹操在赤壁之战落荒而逃,才跟随残余部队回到朝思暮想的北方,此时,距离他仓皇南渡,已经16年。

在今日汉水北岸,有一座纪念北宋书画家米芾的祠堂,是遥望襄阳古城的最佳地点。遥想当年,这里可能还是江畔旷野,裹挟在残兵败将中的王粲,一定曾驻足回望“遭乱流寓,自伤情多”(谢灵运语)的荆州岁月

仿佛要弥补才子失去的年华,回到北方的王粲如鱼归海。他深得“诗人丞相“”曹操赏识,官至比二千石;又与曹操家中两位文学青年曹丕、曹植成为知音,加入赫赫有名的“邺城文学沙龙”,沙龙的常客还有孔融、陈琳、阮瑀、徐幹、应玚、刘桢,他们共同书写了慷慨悲凉的“建安文学”。曹丕在《与吴质书》中深情回忆邺城往事:“昔日游处,行则连舆,止则接席,何曾须臾相失。每至觞酌流行,丝竹并奏,酒酣耳热,仰而赋诗,当此之时,忽然不自知乐也。谓百年己分,可长共相保。


汉献帝建安二十一年(216),曹操再次发动对吴战争,王粲从军南征。在残存史料中,实在看不出王粲有什么军事才能,他主要的工作,大概还是起草一些辞采华丽的檄文。

阔别8年后,王粲重返南土,迎接他的,却是长江流域的病毒。王粲在年末染疫,第二年正月病逝于回师途中,年仅41岁。病毒也随归来的曹魏军队北传,在人口密集的政治中心邺城大规模扩散,蔓延成前所未有的全国性大瘟疫。

王粲的灵柩运至邺城,曹丕率领“邺城文学沙龙”诸友,来为共同的知音送行,“辞采华茂”的曹植则撰诔文。《世说新语·伤逝》对这场葬礼有着文学化的描述:

       王仲宣好驴鸣,既葬,文帝临其丧,顾语同游曰:“王好驴鸣,可各作一声以送 之。”赴客皆一作驴鸣。


在瘟疫笼罩的邺城郊外,两位年轻的王子,众多文武官员,还有几个月后即将因瘟疫逝去的徐干、陈琳、应玚、刘桢,共作驴鸣。他们“任情悖礼”地送别故友,也送别明天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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