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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斯 | 凡尔赛宫:路易十四的权力景观与法兰西历史记忆

Colin Jones 社會學會社 2024年08月24日 22:01



专题导言


“景观”(Landscape)在不同学科中有大相径庭的含义,进而导向诸多迥异议题。如在地理学领域,景观主要指客观的景色空间,故实地测量、制图分析和图像解释等成为分析空间布局的工具。又如,在历史学领域,学者用文本解读与实地调查的双重方法为景观作传,即分析景观的历史演变。而在心理学、社会学、建筑学等领域,除了客观的空间实体以外,主观的景观体验也被纳入考察范围。景观学在二十世纪中叶成为独立学科,继承过去景观概念的复杂性,成为一门汇聚众多学科的交叉研究。本专题的前两篇文章选取景观研究的早期经典,以揭示这一领域的源头。霍斯金斯的《英格兰景观的形成》被认为是欧洲学界景观研究的起点。同一时期,杰克逊创立《景观》杂志,被认为是美国学界景观研究的先驱。相比于前两篇,第三篇文章在更长的时段范围内,考察十六至二十世纪欧洲人对自然的价值观变化,以突显景观的主观性。鉴于景观研究的跨学科性质,本期专题尝试选择更多不同领域的学者及其著作,以展示其复杂性与多样性。本专题的第四、五、六篇文章正是将景观学分别与城市规划设计、历史地理学、文化地理学结合,彰显不同领域间的张力。另一方面,本专题的最后两篇文章,聚焦中西历史上的具体案例,是为了尽可能涵盖全球范围内不同时期和地区的景观,使读者们对世界景观的魅力有所感知。


鸣谢


专题策划人:江辉宇(北京大学历史学系)




科林·琼斯(Colin Jones),英国历史学家、英国皇家历史学会会员,曾先后就读于牛津大学耶稣学院、圣安东尼学院,现执教于伦敦玛丽王后大学历史系,专攻法国史。著有《剑桥插图法国史》《巴黎城市史》等。



神化:黄金岁月(1682—1715)


1682年5月5日—6日,路易大帝将其宫廷和政府迁至凡尔赛,标志着凡尔赛宫这个经久不衰的神话的诞生。从那时起,直到今日,王室宣传者、历史学家和艺术鉴赏家对这座宫殿发出了无尽的颂扬。然而,这个神话的构建却不像人们通常认为的那样简单。路易大帝的宫殿并非像雅典娜从宙斯的大脑蹦出来时一样,刚一诞生就已完全成形。学识渊博的语言学家有时会宣称巴黎卢浮宫的名字源于“工作”(l’oeuvre)一词——意味着它永远不会完工,而是始终处在建设之中。路易十四的凡尔赛宫也是如此。它是妥协与磋商、修补与改正、新的方向和深思熟虑的产物。以王室礼拜堂为例,在小教堂最终于1710年(路易十四去世前五年)被安置于北翼之前,它曾在宫殿周围被先后四次更换地点。此外,国王的某些计划——例如修建一座歌剧院——从未实现。工程时断时续,有时是因为国王的心血来潮,有时是受到战时国库情况的影响。路易十四的想法始终在变化,时常迫使工程停滞,然后按照新的方向重新开始。宫殿里挤满了建筑工、装修工等各类工匠以及廷臣和政府职员。帕拉丁公主是路易十四之弟、奥尔良公爵菲利普(他在这里生活超过30年)的第二任妻子,她因沮丧而夸大其词地抱怨道,在这里找不到任何一个“没有被改造过十次”的地方。在超过半个世纪的时间里,凡尔赛宫或许都是欧洲最大的建筑——1715年国王去世时,这里依然没有彻底完工。即便如此,从1682年至1715年国王去世,这段时间无疑是凡尔赛宫的黄金岁月,它的形态和辉煌光芒于此时形成,令今天的参观者和游客无比惊艳。


一座综合建筑的剖面


17世纪晚期,游客们沿着宽阔的巴黎大道,经由一道小斜坡走向凡尔赛宫时,目光总会被位于正中的大理石庭院吸引。这最初的一瞥无意间成了对凡尔赛宫起源的致敬。庭院的轮廓与路易十三的狩猎小屋完美重合——他的儿子坚持将这座小屋作为自己宫殿的焦点。红(砖)、白(大理石和石块)、青黑(瓷砖)三色的组合重现了人们当初对路易十三的小屋的评论,说那不过是一座“纸牌屋”,庭院两侧建筑的设计也采用了同样的方案(直至18世纪末19世纪初,后者才被改造成拥有石质外立面的新古典主义风格建筑)。


从17世纪70年代后期开始,建筑师朱尔斯·阿杜安-芒萨尔彻底改造了路易十三的狩猎小屋朝向大理石庭院那侧的古朴外立面,用半身塑像和时钟组合对其加以装饰——每一座都饱含政治寓意和寓言信息。每当时钟敲响,钟里都会出现一座路易十四的塑像,头顶由女神赐予的桂冠。露台也是芒萨尔的创意,它位于国王晚年的寝室,那个房间处在宫殿正中央,使已薄西山的“太阳王”能够再次“壮丽日出”。露台还让他能和蔼可亲地俯瞰人群,例如,巴黎市场上的女贩和渔女代表在各种仪式性场合会来到大理石广场,向国王表示祝贺。这样的会见象征着一种原则,就像路易十四教导儿子时说的那样,“臣民能够轻易而自由地面见国王”是法国君主制中一个古老而奇异的特点——他希望凡尔赛宫永远遵循这一点。



著名的大理石庭院位于建筑群的正中央。


通过巴黎大道,参观者可以走近宫殿建筑群宏伟的大门,后者位于芒萨尔完成于1681年的两片华丽的马厩区域之间。在大道右侧,大马厩中容纳着仪式用车马和王室坐骑,还有马术学校以及培训王室侍从的学校;左侧的小马厩则用于饲养驮马,其中还建有一座打制马蹄铁的作坊。通过两座马厩之间的道路,任何衣着得体的人(乞丐、僧侣、妓女以及新近感染过天花的人被明确排除在外)都可以进入宫殿大门,经由开阔的阅兵场(兵器广场)来到位于宫殿前的大臣庭院。大臣庭院被从宫殿正面左右两侧延伸出来的两排建筑围起,王室大臣的办公场所就位于其中。这一建筑结构有部分在相当程度上遮掩了内庭建筑沿园林向南(入口左侧)北(入口右侧)两翼的拓展。


穿过大门的参观者将进入皇家庭院。在这里,如果他们携有象征身份的佩剑(如果有必要,他们可以现场租一把),便可以进入宫殿及其庭院。进入之后,他们也许会看到国王或王后正要前往礼拜堂进行每日弥撒,或者在园林中运动健身。路易十四以高度有序且仪式化的方式制定了凡尔赛宫的日程安排,就像他事无巨细地管理宫中其他一切事务一样。尽管只有被选中的廷臣才有资格见证其中某些仪式——特别是晨起仪式和就寝仪式,即国王一天的开始和结束时刻——但公众都被允许参加其他仪式,包括所谓的“盛宴仪式”,即国王享用晚餐的时刻。正如这些例子所揭示的,在凡尔赛宫里,参观者并非宫廷生活的参与者,而是旁观者。他们的任务是瞪大眼睛,然后表示惊叹。


进入宫殿的游客都不会错过宏伟的镜厅。起初这里是勒沃设计的一处敞廊,用于俯视园林的景色,但并不成功:敞廊只能在夏季使用,而且缺少遮挡。一项精心计划的改造工程就此展开。1678年,芒萨尔建造了镜厅,在接下来的五年里,大量画师、雕刻家以及熟练工匠对这里进行了装潢。镜厅长约73米,两端分别与设施完备的战争厅及和平厅相连。镜厅中装饰有昂贵多彩的大理石、银制家具、由布勒制作的精美镶嵌工艺装饰品以及拼花地板,墙上一面从天花板直抵地板的巨大落地镜更是巧夺天工,这使法国的工匠们能够向之前主宰玻璃制造业的威尼斯大师发起挑战。天花板上,国王的首席画师夏尔·勒布伦绘制了一系列画作,描绘了国王从1661年掌权到1678年签署《奈梅亨条约》的十八年间取得的胜利。这些画作需要获得皇家议事会的核准,因为其中有些成员担心(或许他们是对的)画中表现出的强烈必胜信念会引发其他欧洲强国的误解。


从美学角度来看,勒布伦在天花板上的画作标志着一种重要的象征性转变。此前在凡尔赛宫里,路易十四对伟大的诉求主要通过与神话人物的类比或对太阳形象的象征手法进行表达。然而,如今路易十四本人开始成为每幅图像的主宰(尽管他的衣着搭配不可思议:穿着罗马式盔甲,四肢裸露在外,头戴假发,身披带有鸢尾花图案的斗篷)。从神话到历史的转变意味着路易十四正将自己提升至传说的地位。此外,位于中心的画作名为《国王亲政》,以纪念他在1661年除掉富凯后,决定不再设立首相一职,而由他本人直接进行统治。路易十四就这样无可辩驳地成为凡尔赛宫的中心。



镜厅(当时通常被称为大画廊)很快成为凡尔赛宫里最著名且最令人赞叹的代表性场所之一。


尽管路易十四鼓励在凡尔赛宫中营造开放且平易近人的氛围,但森严的等级制度却是不容置疑的铁律,要想接近王室成员,必须遵守各类不成文但严格的规定。国王套房平时允许参观,但在特殊场合及国王为廷臣举办私人晚宴(被称为“宫廷夜宴”)时则禁止外人入内。同样,在相对没那么正式的场合,只有宫廷中与国王最亲近、最受信任的成员——国王的家庭成员、德高望重的贵族,或许还有一些受垂青的狩猎伙伴——才有资格出席。私人住宅同样不允许随意入内。王室住宅因此被分成两部分:用于展示和在正式场合接待贵宾的国务套房,以及一系列相对较小且更加私密,能给国王“家”的感觉的房间。但离群索居并非路易十四的本性。有次王后向路易十四抱怨,请他允许自己不去参加某场舞会,路易十四严厉地回答:


我们与普通人不一样。我们本身完全属于公众。


让·德·拉布吕耶尔是一位描写宫廷生活的讽刺作家正如他曾提到的,


国王什么都不缺,只是没法享受私人生活。


如果路易十四认为在某种程度上他本人首先属于公众的话,他还坚信,居住在凡尔赛宫的廷臣们生活中一切有价值的东西都要归功于他这位当政的君主。王室宫廷并不是什么新鲜事物——国王们从很久以前就拥有了宫廷,即便许多仪式和礼节直到文艺复兴时期才开始出现。但路易十四在凡尔赛宫所做的一切事实上具有真正的开创意义:他计划将宫廷打造成一个即便是其最强大的臣民也会认为有必要出现的地方,而且如圣西蒙指出的那样,还会让他们觉得“不在其中的确是一种耻辱”。意大利使者普里米·维斯康蒂在17世纪70年代时曾经写道:


廷臣们对吸引国王注意力的痴迷程度令人难以置信。



夏尔·勒布伦绘于镜厅天花板的画作描绘了1661年大权独揽的路易十四,该画作题为《国王亲政》(Le Roi gouverne par lui-même)。


有三个因素使廷臣们如此急切地渴望融入新凡尔赛宫。第一,宫廷是国家资助的主要来源,出现在新的宫殿中被视为获得王室垂青的必要条件。这涉及荣誉和收入两个方面。此外,耗资不菲的宫廷生活使高级贵族们越发依赖国库的资助。第二,宫廷提供了一种令人兴奋且无可比拟的社交和文化生活。第三,路易十四为他们提供了住所,而开支由国家承担。起初,路易十四鼓励高级贵族迁居凡尔赛,旨在让他们在城镇中修建宅邸。在17世纪70年代和80年代初期修建马厩时,其实摧毁了几座位于宫殿大门对面的贵族宅邸。虽然许多廷臣都保留了城镇中的居所,但理论上所有政府和王室官员都应住在宫殿及其附属建筑中。廷臣们是凡尔赛宫的免费宾客。


凡尔赛宫的模式越成功,它需要的空间就越大,特别是在如今政府各部门也都位于宫殿之中的情况下。为了提供更多房间,一系列建筑方案随即开始实施。这就是勒沃设计“信封”背后的动机,它将城堡包围起来,使其可使用的空间扩大至原来的两倍多。芒萨尔继续了这一工程,在1679—1682年修建了南翼建筑,后来为满足对称性需求,又在17世纪80年代后期修建了完全相同的北翼建筑。迁走服务性机构也腾出了一些居住空间。以皇家庭院两翼为例,那里在17世纪60年代曾是马厩、厨房和办公室的所在地。后来马厩被迁至巴黎大道上的新址,同时在南侧大臣翼楼后方修建起一座庞大的四边形建筑,作为行政人员和服务机构的驻地,并提供更多居住场所。有了这些庞大的新建筑,很显然,路易十四已经将凡尔赛宫打造成一种新的君主制机构:政府的核心、艺术和建筑杰作,以及高级贵族的居所。


公园与园林


凡尔赛宫有两副不同的面孔。任何沿巴黎大道从东边城市方向接近它的人,都会立刻注意到当初路易十三留下的建筑痕迹。尽管进行了一些现代化改造,建筑外立面整体上依然以三种颜色为主:红、白、蓝。但对那些成功通过门岗检查、冒险进入园林的参观者来说,一座截然不同的凡尔赛宫将展现在他们眼前。路易·勒沃在其“信封”结构西侧采用的风格(后来被芒萨尔在镜厅外部及两翼建筑外立面的设计中加以延续)更加奉行古典主义信条:石头代替了砖块,而且在装饰性的栏杆后面看不到屋顶。宫殿的宽度无与伦比,从城镇的方向看,有些部分被遮住了,但从园林一侧看却一目了然:被“信封”“包裹起来”的原始城堡与两翼建筑的长度加起来超过400米。从园林中的有利位置看去,宫殿气势宏伟,令人无法忽视,毗邻的公园横跨辽阔的土地和波光粼粼的观赏性水域,一直延伸至远处的地平线上。


园林散布在路易十四及其父通过购买和兼并获得的土地上,被称为“大公园”。这片区域面积达150平方千米,包含二十几个村庄,人口数千,外面环绕着一道高约3米、长约40千米的围墙,围墙上共设24个出入口。路易十三最初来到凡尔赛是为了狩猎,而大公园正是他及其后人的猎场。在大公园广阔的土地上,路易十四圈出了所谓的“小公园”。面积约17平方千米的小公园虽然在设计上不及靠近宫殿的正规园林华丽严谨,但被打理得比大公园更整齐,带有更多人工修饰的痕迹。


从镜厅可以欣赏园林的正面景观,通过对自然的征服(小公园),能够实现从人工(园林)到自然(大公园)的视觉转换。小公园里最具视觉冲击力的当属“大运河”。这条十字形水道纵向长约1.6千米,横向稍短,与中央大道连成一条直线,以站在镜厅正中央的观察者视角来看,它将园林平均分成了两部分。运河的宽度和深度足以承载各种船只,包括大帆船、贡多拉(来自威尼斯总督的礼物)、那不勒斯三桅小帆船、英式游艇、荷兰驳船以及法国战舰的复制品。运河旁边有一座被称为“小威尼斯”的村庄,是造船工人及其家属居住的地方。


安德烈·勒诺特尔是凡尔赛宫整体景观的总规划师,大运河正是他的杰作。他是一位强势人物,获得了国王本人的友谊和尊重(国王还会深情拥抱他以示问候,这极不寻常),从城镇方向通往宫殿的“林荫化”大道也是他的手笔。他还确保园林不必沦为宫殿的附属品,而是其设计与影响中必需的一部分。园林的重要性很早就被确定下来:事实上,凡尔赛宫早期历史上最光辉的时刻正是那些田园牧歌式的节庆活动,如1664年举办的“魔法岛的欢愉”和1668年举办的“王室盛典”,都展现出园林的魅力。


园林与宫殿内部一样,在设计上都采用了古典主义风格。正如我们曾经提到的(,它们还呼应了路易十四统治早期阶段中十分重要的太阳意象。作为早期例子之一,忒提丝洞沦为宫殿扩建的牺牲品,为修建北翼建筑而在17世纪80年代遭到拆毁。但洞内的一些雕像被移到主园林里的一片小树林中,那里也因此被恰如其分地称为“阿波罗浴池林”。此外,园林四周还有许多能体现出“太阳”意象的装饰细节(其他的主题,如战争与和平,都明显地体现在战利品雕饰及装饰性花瓶上)。


1679年,路易十四派勒诺特尔前往至今被视为园林设计最高水平的意大利,择优挑选创意,以应用到凡尔赛宫中。考虑到后者当时已逾六十高龄,路易十四对园林的重视可见一斑。勒诺特尔回来后,与国王的艺术团队中其他主要成员密切合作,其中包括路易十四的大管家让-巴普蒂斯特·柯尔贝尔、夏尔·勒布伦以及朱尔斯·阿杜安-芒萨尔。自17世纪60年代起,喷泉成为国王热衷的事物之一。在布置喷泉并维系其运转方面,最著名的水利工程师是佛罗伦萨的弗朗西尼家族的成员们,他们也扮演了重要角色。凡是到访凡尔赛宫的人,无不震惊于喷泉的数量之多、种类之丰富,以及水柱喷射的高度之壮观。


勒诺特尔确保凡尔赛宫的园林能展现出一种在波旁王朝统治下的迷你王国中受到规训的自然景观,这便是日后席卷欧洲的“法式园林”的原型。它们沿着作为中轴线的大林荫道对称分布,大道将整个园林分割开。以此为基础,几何形状的花坛与花圃之间笔直延伸出条条小径,在箱形树篱和修剪过的灌木丛的衬托下,各种鲜花争奇斗艳。对自然的严格控制在某些地方稍有放松,特别是在小树林和矮林区域。这些受到限制的模块化空间里,在液压控制作用、雕塑、奢华庆典、园林装置的影响下,多种艺术表现方式与植被巧妙地结合在一起。虽然严格的塑形和修剪无处不在,但其设计意图都是以其表面的自发性制造惊喜,激发游客兴趣,令人感到赏心悦目。以“迷宫丛林园”为例,这是一座迷宫,其中共有39座微型喷泉(1778年被“王后丛林园”取代)。“柱廊丛林园”由许多爱奥尼亚式柱组成;“舞厅丛林园”中,环绕着舞池,巧妙布置了一系列瀑布。从17世纪80年代开始,特别是在芒萨尔进一步掌握了设计丛林园的权力后,太阳意象逐渐减少(凡尔赛宫内部也是如此),设计中更多参考了历史与自然方面的内容,而非神话、寓言和宇宙。因此,“凯旋丛林园”中修建有一座袖珍凯旋门和一座喷泉瀑布,以纪念国王取得的军事胜利。


园林之中,各丛林园内外布置着大量雕塑,其数量之多、质量之高同样使许多参观者深受触动。人们用石头、铁、铅和其他材料雕出了一百多座塑像,从古老的样品到当时最杰出的艺术家的作品,把园林打造成一座巨大的露天雕塑博物馆。虽然许多雕塑独立存在,但它们通常还是会成为水文景观和丛林园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例如,参观者从镜厅沿大林荫道远眺,便可看到著名的拉托娜泉池。这是一处综合性水景,泉池正中央矗立着阿波罗之女拉托娜的雕塑,四周环绕着数十座其他雕塑。向更远处望去,呈直线排布的草坪一直延伸至大运河畔。其正前方坐落着阿波罗泉池,池中的阿波罗雕塑雄踞战车之上,象征着太阳的冉冉初升。


1689—1705年,国王先后撰写了至少六版参观指南——《凡尔赛园林的展示方式》(Manière de montrer les jardins de Versailles),足见其对凡尔赛园林的垂青。他几乎每天都徜徉其间,17世纪80年代,痛风限制了他的行动能力后,他还专门定制了一辆小轮椅。参观者对园林的看法与对宫殿本身的一样,似乎都得遵循路易十四的规定。指南中并不包括邀请人逗留或做白日梦的请柬,也禁止嬉戏、野餐或垂钓。参观者来到这里,是为了受到触动并表达赞美:因此,出于对国王命令的服从,他们在园林中的行程应该轻松愉快、秩序井然又满怀敬意。


参观者目睹的壮观景象旨在突出国王的权势,并展现丰富甚至过多的人文与自然景观。从古至今的艺术天才们的杰作,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阵势和形式,似乎想仅在这一个地方就浓缩并重现整个西方文化的精华。自然景观也受到人类智力的控制,以不可思议的形式呈现在人们面前。水——如我们所看到的,是凡尔赛一个问题很大的因素——也经过治理和引导,迷人的水景成了凡尔赛宫的点缀。土地也被改造成规整的几何形地块。动物园中豢养着来自世界各地的飞禽走兽——鸵鸟、火烈鸟、大象、骆驼、狮子、鹦鹉、瞪羚(到18世纪,这里还会有一头犀牛)。花坛栽满了从法国各地搜集来的奇花异草,包括诺曼底的水仙、普罗旺斯的玫瑰、朗格多克的枫树。1686年,芒萨尔设计的新橘园取代了之前勒沃的版本,里边种满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异国果树(顺便展示了法国全球贸易的影响范围),这里还是欧洲最大的橘树种植地,共有2000棵橘树。此外,皇家菜园会在春季提供无花果,在圣诞节供给草莓。看起来,自然已经屈从于波旁王朝的意志。



让·科泰勒于1688年绘制的《水上剧院丛林园》(The Bosquet du Théâtre d’Eau),以由弗朗西尼家族的水利工程师设计的众多喷泉中的一部分为画作特点。该地可用作露天剧场。


一个时代的终结


随着时间的推移,种种迹象表明,路易十四开始对自己安排的无休止的宣传任务,以及如潮水般源源不断涌入凡尔赛宫和庭院的参观者感到厌倦。1685年,园林经路易十四下令,不再接纳公众,直到1704年才重新开放。早在1679年,甚至在宫廷正式迁往凡尔赛宫前,他已经开始忙于另一项重要的新工程,即在马尔利修建一座城堡,作为使他和少数被选中的最亲近的廷臣更放松的休闲场所。马尔利城堡坐落在大公园附近,距凡尔赛宫超过8千米。离得更近的是路易十四于1670年规划的蓝色“瓷宫”——特里亚农宫,被他用作避暑别墅。1687—1688年,芒萨尔受命将其拆毁,在原址上重建一座更加辉煌的建筑,这就是大理石特里亚农宫,即后来的大特里亚农宫。路易十四对其华美的园林倾注了大量心血,后者则因所展示花卉声名远扬。


新特里亚农宫的装饰并没有人们预想的那样奢华,而是更具新意地侧重于轻松明快的风格,尤其善于运用镜子和白色油漆,这既有经济上的考虑,也是出于审美方面的选择。早期凡尔赛宫繁复、奢华、多彩的外观已逐渐落伍。国库也日益吃紧,除了凡尔赛宫的主体建筑和园林,修建马尔利城堡和特里亚农宫宫所需的巨额经费更让处于欧洲战争中的法国雪上加霜。1679—1688年,十年的和平岁月加速了对宫殿及其园林的大规模翻新,但1688年奥格斯堡同盟战争的爆发开创了一种新的国际格局,此后直到1715年路易十四去世,法国始终笼罩在阴霾之中。1697年的和平被随之而来的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打破(1701—1714),且法国为此耗资甚巨。此外,1693—1694年与1709—1710年的两场天灾(1709年的冬天实在太过寒冷,甚至让杯中的葡萄酒、钢笔里的墨水都结了冰,树上的鸟也冻僵了)让整个国家陷入几近饥荒的境况之中,税收因此大幅减少。战争进一步束缚了国王的行动,新的工程计划被搁置,凡尔赛宫的建筑预算也遭到严重削减。1689年,出于对经济上的绝境和国家团结的考虑,国王将凡尔赛宫里的银器全部熔化,铸成了硬币。


路易十四统治末期,财政危机仍偶尔能得到缓解,让他能够采取实质性的举措。对国王套房的改造包括新建一间宽敞的前厅(一部分在他之前的寝室之外),即牛眼厅(得名于其主窗的牛眼形状)。这使国王的寝室于1701年得以迁至一层套房的正中央,那里曾是他的更衣室。这一时期结构上最重要的变化是决定完成礼拜堂的建设。早在1687年,芒萨尔便已将计划准备就绪,但直到1710年礼拜堂才被奉给神明,那时芒萨尔已离世两年。在凡尔赛宫短暂的历史中,这座巨大的建筑已经是其中第五座礼拜堂,也是最后一座。本来打算兴建于老礼拜堂原址上的海格力斯厅,也因资金和时间不足未能实现。



路易十四这座最后的礼拜堂标志着一种风格上的转变,即从多彩奢华转向洁白优雅,这也预示了18世纪后期的装潢趋势。


经济上的困境并不是导致凡尔赛宫辉煌不再的唯一因素,风气的变化也与路易十四本人的脾气秉性息息相关。1683年,王后玛丽亚·特蕾莎去世后,他几乎立刻就与曼特农夫人(他与蒙特斯潘夫人私生子女的保姆)秘密成婚,这使他饱受非议。曼特农夫人鼓励国王试着冷静、虔诚,远离奢侈挥霍、荒淫无度的生活和宫廷中的娱乐。节庆活动的安排开始减少,这在一定程度上也因为国王总是不在宫中。“国王似乎不像以前那样喜欢凡尔赛宫了,”一位廷臣于1698年评论说,“每周二他都去马尔利或默东,有时还会去园林尽头的特里亚农宫,只有周六晚上回来。”在位的最后几年里,路易十四几乎有一半时间都待在马尔利城堡。


路易十四依然有能力偶尔举行大规模庆祝活动——1715年2月,接待波斯国王的使者时,他身着镶嵌钻石总价超过1200万里弗的黄金服饰,被压得步履蹒跚。但廷臣们感觉到他的心思已经有一段时间不在凡尔赛宫了:宫廷生活不再像以前那样规律,因为路易十四常常在外流连。凡尔赛宫的魅力似乎正在流逝——在某种程度上,它存在的原因也一并消失了。


路易十四统治的最后几年里,席卷王室成员的可怕死亡浪潮滋长了阴郁的气氛。在很短的时间内,国王先后失去了至少三位王储:儿子路易(死于1711年)、孙子勃艮第公爵(死于1712年,其妻子与他先后去世),以及曾孙布列塔尼公爵(死于1712年)。仅存的王位继承人是他的另一个曾孙,生于1710年的安茹公爵,当时还只是个襁褓中的婴儿。



〇本文节选自《凡尔赛宫:路易十四的权力景观与历史记忆》,科林·琼斯著,荆文翰译,北京燕山出版社,第二章“神化:黄金岁月(1682-1715)”。为阅读及排版便利,本文删去了部分注释与参考文献,未注图源图片均来自原文,敬请有需要的读者参考原文。


〇封面为Versailles:Landscape of Power & Pleasure 书封。[图源:brownsbfs.co.uk]


〇编辑:木木          〇排版:十七

〇审核:悦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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